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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osted by on March 4, 2019

  你總會長大的,兒子,長到高過你的父親。你總會進入大學,把童年撇得遠遠的。你會和時髦青年一樣,熱衷於旅遊。等到暑假,你的第一個暑假,兒子,你就去買票。你對同學說,你去探親,不開給半票證明也去。
火車403公里,輪船488公里。去時坐火車,再慢的火車也比輪船快得多。一直坐到蕪湖。你別貪玩,蕪湖沒什麼可玩的。你只須背著包爬上江堤,看看長江。
再沒有比長江更親切的河了。它寬、它長,它黃得恰如其分,不失尊嚴地走向東海。它吞吐那麼多的水,多得浮起整個流域。它才是河。
你走下江堤,花一毛錢去打票,坐上渡船。船上無疑會有許多人。他們挑著擔子,扛著被子,或許還有板車。他們抽煙,她們奶著孩子。他們說話的聲音很高,看人從來都是正視。也許會有人和你搭話,你就老老實實說話,他們沒有壞意。假如你有煙,你就請他們抽一支。你得給他們點煙。
長江總是濕漉漉的,濕得並不膩人。在船上,你能覺到它的走動。對岸的二壩朦朦朧朧,沒有起伏進退。岸邊楊樹的根淹入江中,枝條總是綠的。綠成了煙。
二壩真的有兩條壩,裡一道外一道地擋住江水,你從跳板走上岸,走到江邊去親手摸摸江水。然後,你把長江撇在後頭。你走,順著被鞋底和腳板踩硬踩白的大路,走半個小時。你能看到村子了。狗總是最先跳出來的。大路邊的狗不愛叫,但也不會賤到朝你搖著尾巴。你要走累了,可以在任何一家的門口坐下,要口水喝。主人總是熱情的,而狗卻時刻警惕著。也許會引來它的朋友們,紛紛表示出對你的興趣直到你走開。你要沉住氣。
你謝過主人,再別理狗的訛詐,去河邊尋找灘船。木船小,但只要沉不了,船主總願多上幾個客,有坐到六七個之多的,船幫近水。不過,從來沒有沉船的事。這船是不賣票的,下船時付錢,不過兩毛五分,得劃二十幾里水路呢。
板橋就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。你盯著落日,它落向哪個村子,你就走向哪個村子。那叢樹中的層層屋頂便是了。你沿著大埂走,右邊是漕河,它連接著巢湖和長江。河灘如沒被淹,一定有放牛的。我也在這兒放過牛。牛喜歡這裡,我也喜歡這裡。你走過窯場就不遠了。可以問問人,誰都願意回答你,也許還會領你走一段,把咄咄逼人的狗子趕走。但你別問還有幾里。鄉里人說不準。經常三里之後還有五里的。走到你的腿有點酸了,那就差不多到了。
走下大埂,沿著水渠邊的路走。別貪近,別指望有什麼近道,老老實實地走入踩得發白的路,即使方向反了也走。所有的近道都通向河,你腿再長也休想邁過去。板橋有許許多多河,七彎八繞的,你不住下就認不過來。你走過一座小橋,只有一條石板的橋,就是進村了。我曾寫過它。這時,你抬起頭,會發覺許多眼睛在看著你。
你對他們說,你叫楊子,你是我的兒子。
當你走進村子,人人都會看你。這不是大路,凡是走來的都是特意來的。他們會議論你。你別在意,他們沒有壞心。小孩會走上來,摸摸你背著的包,又趕緊逃開,他們並不逃遠。
兒子,你得找比你大許多的人,找和你父親差不多年紀的人,他們才記得。你就在乾草上坐下,和他們一起抽煙。把照片拿出來給他們辨認,雖然有點模糊,他們會認出我,認出你郭叔叔,認出那間草屋。他們會和你聊天,你別聽呆了,把煙頭扔在草上。
他們會記得那五個「上海佬」,記得那個戴近視眼鏡的下放學生。他們會說他的好話和壞話。大概是好話居多。並不是你父親好到哪裡,鄉里人心善,很少記人惡的。不管他們說什麼,你都聽著,不許還嘴。他們會告訴你一些細節,比如插下不齊秧什麼的,比如一口氣吃了個二十斤的西瓜。你跟他們一起笑吧,確實值得笑上一場。我說了,你得尊敬他們,兒子,比對你的父親更尊敬。你別誇耀上海,沒人愛聽你吹牛。你的上海和他們沒有關係。你既然到了鄉里,就該學做個鄉里人。在你的這輩子,哪怕只當過幾年鄉里人也是好的。
你們談到黑了,會有人請你吃飯。不必客氣,誰先請就跟誰去。父親在村裡沒有仇人,上哪家都一樣。答應了一定要去,不然,連你父親都會被罵扁。以後,他們會輪流請你,你輪流去吃。能喝多少喝多少,能吃多少吃多少,這才像客人。天黑了,他們會留你住宿。他們非常好客。
別忘了帶點小禮物。
你別老盯著姑娘看,更別去招惹什麼。我是說,除非你想好了,你別去招惹。她們會認真的。她們沒有開玩笑的雅興。得記住了,兒子。
你看人得用正眼,說話得爽直,來幾句罵人的口頭禪沒關係,但不能騙人。別聰明得不是地方。你依著輩分叫人,大伯大娘,大哥大姐,不許摸長輩的頭,不許摸姑娘的頭。別被人攆出村子才好。
下雨了,路是滑的,你光著腳走,腳趾頭勾緊了,假如帶著魚鉤,可以去釣釣魚。什麼魚都有,全憑經驗和運氣,還要點兒耐心。說不定上釣的是鱖魚呢(桃花流水鱖魚肥,不記得了麼?)。近岸總有幾條小魚,時聚時散,靈活得叫人羨慕,別去傷害它們。小魚是看的,不是吃的。
水中有荷,能吃到鮮藕和蓮子。有菱,四個角的,它有煙雨江南的味兒。你劃條船出去,用漿用篙都行。吃多少采多少,別糟蹋了。你去的不是時候,桑葉都太大了。否則會吃到桑子。在桑樹下張床蓆子,用根竿兒敲打敲打,紅熟的都會掉下。最甜的是那些紅得發紫的,和楊梅一樣。你會把嘴都吃紅的。我會站在樹下,大張著嘴,一直張到再沒有什麼掉下來了。那時候我真饞。
兒子,你去找找那間草屋。它在村子的東頭,通往曬場的路邊,三面環水。你比著照片,看它還像不像當年。無論當了倉庫還是住了人,你都進去看一下。父親當年睡在那個西南角上,和你郭叔叔相對而眠。你看一下就出來,別在屋裡過夜。這是你父親那輩人的包袱,與你無關。也許那草屋已經不在了,當年它就晃晃的,想必支撐不到你去。也許,那裡又成了一片稻田。倒了就倒了,沒什麼可遺憾的。
晚上,你到田間小路上走走。如果有月亮,一定別打手電。夜有朦朧的美,朦朧得並不曖昧。
假如你有膽量,就到村東頭的大墳塋去。多半會碰上「鬼火」,也就是磷火。你別跑,你坐在墳堆上,體會一下死的莊重和沉默。地下的那些人也曾生活在這塊土地上,勞動,繁殖。他們也曾埋葬過他們的祖先。你會捉摸到一點歷史感的,這比任何教科書都有效。面對火葬場的煙囪,不會有這樣的聯想,它太虛無。
蚊子總是有的,蒼蠅也是常客。你別太在乎。它們和人類共生了許多世代,可見並沒可惡到像宣傳的那樣。蒼蠅或蚊子確實不是最不可愛的。它們像你,最大的毛病是太愛出風頭,難怪惹人討厭。手中有把扇子就行了,那種大大的蒲扇,非常管用。
愛下水你儘管下水,板橋沒有釘螺,也就是說沒血吸蟲。記著,最好別穿游泳褲出村。不然,女人見你都得扭頭,男人都得笑你。男人愛穿的是簡易「西短」,上下只穿這一樣,非常利索。他們玩水,脫了就下河,比城裡人豁達多了。上岸後跳上幾跳,像出水狗一樣抖去水珠,套上「西短」走了,邊走邊甩水。
黃昏的水橋石上總有女人在洗衣裳。捶聲傳得很遠。她們總愛邊捶邊說著什麼,你是男人,別去聽。孩子抱著更小的孩子在水邊玩草玩泥巴玩蝌蚪。有孩子的地方總有狗。你得和它們友好相處。得巴結它們。狗是值得人去巴結的,巴結狗算不上品質問題。它能使你快樂,使你恨不得自己也是條狗。人對狗不總是公正的,你得公正。幾千幾萬年來,狗是人的朋友。千萬別學那些廣東仔,千萬別吃狗肉。和狗交朋友吧,狗是好的。
住上幾天,你就熟悉村子了。從早到晚,孩子總是不安靜。女人的頭髮都是黃的,幾乎沒人穿裙子。男人愛理乾乾淨淨的髮式,兩邊的頭髮一刀推淨,這樣頭便是顯得長了。頂上則是長長的頭毛,能披到眼睛,時而這麼一甩,甩得很有點味道。他們的褲子都是沒褲線的,草草縫上。一個村總有一個人稍會縫縫,她把全村的活都包了,收費很低。他們做件新衣得是四季都能穿,沒有冬裝春裝的區別。他們愛穿球鞋,塑料涼鞋,布鞋,或乾脆光腳。整個村找不出一雙皮鞋,當然更沒鞋油之類的東西。不過,成年人總有一兩件稍好的衣服,走親串友時總是穿它。它似乎永遠都是新的。穿上它,他們也變得嶄新,新得像商店櫥窗裡的假人,一個個斯文得僵硬了。
我喜歡看見他們光著上身光著腳的樣子。皮膚曬成了栗色,黑得發亮發光,連麥芒都刺不透它。你別弄錯了,他們不是生來這樣的。和他們一起下河,你就知道,他們原先比你還白。現在,他們和你的祖先一樣黑了。和你父親當年一樣黑,你要是下田,就和你一樣黑。
下田去吧,兒子,讓太陽也把你烤透。你彎下腰,從清晨彎到天黑,你恨不能把腰扔了。你的肩膀不是生來只能背背書包的。你挑起擔子,肩上的肌肉會在扁擔下鼓起。也許會掉層皮,那不算什麼。換肩會在頸後換出個包來。你會找到挑擔時的節奏的,像書上說的,一個接一個的跌倒動作。你去拔秧,鋤草,脫粒。你會知道自己並非什麼都行。農民不是好當的。
幹活後,吃飯才是香的。當然,也可能吃不下飯,只想躺下。多半會這樣。你要麼別幹,要干就得真干。你去握一握大鍬,它啥時候都不會被取代。工具越原始就越扔不了,像錘子,像刀,總要的。你得認識麥子,稻子,玉米,高粱,紅薯。它們比彩電、空調更有歷史感。它們也是扔不了的。除非人把自己先扔了。你干累了,坐在門邊,看著豬在四處漫遊,狗在調情,看著雞上房,鴨下河,鵝竄進秧田美餐一頓,你聽著杵聲,感覺著太陽漸漸收起它的熱力。你心平氣和地想想,該說大地是仁慈的。它在無止無息地輸出。我們因為這輸出,才能存活,才得以延續。它才是公僕。
你就這樣勞動吧。別逞能也別偷懶。你幹不到一小時就會累的,別躲懶,干一天也就是個累。說是不行了,其實還能幹好多時候,撐一下也就過來了。人是很賤的。你挑著擔,過渠過坎時悠著點兒,莫把腰閃了。肩頭鼓起的肉包別去摸,不是科學不科學的,別摸它就對了。
幹完活,扔下鐮刀,撇下扁擔,跳進河塘好好洗洗。河底的水總是涼的,別貪涼了,腿腳真會抽筋的。你在水裡,才知道什麼是江南。江南,被水浸透的土地,水也將你浸透。
就連冬天也不例外。冬天有雪,它浮在地上,很快化去。和北方不同,它是液態的雪。液態的,懂了麼?
你是在冬天出生的,兒子。那個冬天沒有雪。你不解地看著我。你知道我叫的「楊子」是指你。你的乳牙出齊又掉落,你的恆牙很齊很白。你長出智齒和喉節。你敢頂撞我了,並以頂撞為榮為樂。你意識到自己的性別,你為此發一陣呆,盲動一陣子的,也許還倒點兒霉吃點兒虧,或者穿插幾行單戀失戀的把戲。你終究也會有自己的兒子的。你終究會為我為你母親送葬。你也會老去,髮際向後退縮,顏色由黑變白,腰圍加粗,皺紋加深,上樓梯腳步重重的。
只有到那時,你才會記起我,記起你小時候的那些閃閃爍爍的故事,記起父親對兒子說過的片言隻語。遙遠的模糊的回憶,如同幻覺,叫你覺得不像是真的。
你會記起父親的村莊。在你走向生命的盡頭時,自然,也會有一兩個你的村莊,人可能永遠需要村莊。人在村中是坦然的。你的村莊不那麼古舊,所以,也不那麼有味。
你的爺爺放過牛,你的父親種過稻子。我不知道你,兒子,你呢?
那一層層茅草鋪就的屋頂,那一條條小河分割的田野,那土黃色的土牆,那牛,那狗,那威力無比的太陽。
你會愛的。
你上街,走得遠遠的,為的是買兩盒煙。根本沒有汽車,你的心也平了。鄉里不興站隊,但也別乘機插到誰的前頭。路邊有些孩子,籃裡放著瓜果。愛吃就買,吃完再付錢也行,但別還價,他們不是廣州高第街的八流商販。
多去幾次,他們也會認識你的。那裡誰都認識誰。他們和你親親的。他們會談論你,和你談論。他們承認你了,你該高興。
你就這樣住著,看著,幹著。你得耐住寂寞。你去過了,你就會懂得父親,懂得父親筆下的漕河。當然,這實在不算什麼,應當珍視的是你懂了自己。你得不讓自己飄了,你得有塊東西鎮住自己。也許,借父親的還不行,你得自己去找。
當你離開板橋的時候,人們會送你。你是不配的,兒子。你得在晚上告別,半夜就走。夜間的漕河微微發亮,你獨自在河灘坐上一會,聽聽它的流動。
也就是這些話了,兒子。你得去,在大學的第一個暑假就去。我不知道究竟會怎樣。要是你的船走進漕河,看見的只是一排煙囪,一排廠房,兒子,你該替我痛哭一場才是。雖然我為鄉親們高興。

Author :陳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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